《一步之遥》:荷尔蒙散去,还剩什么?
姜文新作的名字《一步之遥》究竟所指为何,这个问题估计不会有统一或唯一的解答。而它的英文译名却会因为仿辞手法而令人浮想联翩。Gone With the Bullet,如果说不会让人联想起经典文学与电影文本Gone With the Wind(《乱世佳人》),恐怕无人相信。直译为汉语:“随子弹而去”,如果说此“子弹”不会让中国电影观众特别是姜文影迷联想起他2011年的作品《让子弹飞》之“子弹”,也恐怕不符合实际。那一年,姜文及其团队“站着把钱挣了”,确实很“体面”。旧作造成的强烈印象和票房成绩犹有余温,而一晃三年多过去,新作到来。事实上,这三年间,关于《一步之遥》的新闻不断,中国观众尤其是影迷的期待一直高企,这种期待和背后的信任,在近年中国电影身处的舆论环境下,是多少中国电影人求之不得的。
现在看,这个嫁接了世界影史和姜文过去成功作品关键词汇的片名,竟是犹如谶语。集中紧张的矛盾、完整严密的结构、性格突出而又随着命运发生深度变化的人物,这些类型片必须具备的条件,或者换个角度讲,这些大众观影所期待的要素,在新作中都“随‘子弹’而去”。从超类型的立场看,则要求情节与知性兼顾、类型与作者平衡、感官刺激与抽象思考共生,如希区柯克和库布里克。这些其实是相当苛刻的条件,却又要在作品中呈现得非常自然,可谓“戴着镣铐把舞跳炫了”。
问题就在于,姜文压根就不是一个想戴着镣铐的电影创作者。到目前为止,除《让子弹飞》外,姜文作品都在肆野地突破着类型片的镣铐。好在以往姜文总能寻到到足够的能量来实现这种强烈的挣脱规则的欲望。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是岁月激情青春残酷动物凶猛;在《鬼子来了》里,是天地不仁战争荒诞民族愚昧;在《太阳照常升起》里,是浪漫革命名士多情女子风流;在《让子弹飞》里,是乱世浮生枭雄本色乾坤颠倒。透过姜文作品系列,大众嗅到了姜文的雄性荷尔蒙,学者发现了他革命之子的文化心理基因。
到了《一步之遥》,我们看什么?一则传唱于十里洋场间的落魄贵族冒险家罗曼司?这位冒险家似乎是主动地,策划了中国最早的全球化文化盛典。但他似乎又是被动地,在每一段真情面前,他都要扭捏失语。他似乎看破了红尘,玩弄权贵于股掌之上。但他似乎又是最纯真的,不能容忍自己和自己的女人们蒙受污名。这样的主人公设定,与其说复杂,不如说纠结。纠结于男性的自恋与自怜。荷尔蒙剩下了虚张声势的歌舞,革命的子弹在舞女手里指向浪子。
与以往独立完整的故事不同,这部影片有过度的文本间性。石挥式的旁白甚至语气、《教父》的开场、中国影史第一长片《阎瑞生》的原型、法国卢米埃尔、苏联库里肖夫效应、美国百老汇歌舞片、上海滩文明戏百乐门、欧洲歌剧话剧、奇女子赛金花、日本战国武士史,等等等等。确如影迷所说,不了解这些文本信息,或者要求低一些,不能马上“get(抓)到这些点”(时髦语),看这片就如坠云里雾里。现在问题来了:这种文本间性的运用目的何在?在上世纪90年代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下,世界范围内都有一些建立在文本间性之上的成功影片,为大众熟稔的作者,美国有昆丁、香港有刘镇伟等。现在回头看这些影人和影片的成功,与其说是其对大众文化经典文本的消解式征用,不如说是把那些文本征用于某种新的准类型里边。也就是说,借解构之名行重构之实。重构出的,仍然是对大众有所谓意义的先锋伦理叙事。真正意义上的解构之作,往往有叙述声音而几乎无情节式的结构,大众是真的get(抓)不到的。
《一步之遥》的问题就在于,它既没有、也不准备去重构一种叙事,却企图用叙述的声音来聚拢大众。最终的结果就必然是:对诸文本所知甚少的观众(占大多数)会惘然失措,对文本间性理论有所了解的观众(占极少数)则会不以为然,介乎二者之间的那部分观众,也就是说,对诸文本有所了解、而不会对文本间性理论加以深究的群体,才是此片的理想接受者。显然,也是相对少数。所以,《一步之遥》最终的大众接受程度,就要看大多数观众是否愿意去接受一波陌生资讯的挑战。这个问题的答案会在影片下线后以票房数字的形式显现出来。对于关注中国电影文化发育状况的人,还将进一步思考这个结果表征着什么。
站在普通观众的立场上,我认为《一步之遥》的这种拼接手法不是必要的,更不是有效的。它只是宣示了主创们有足够丰厚的知识储备,对此我们毫不怀疑。然而,正如原材料丰富未必保证菜品质量,“知道”与“知识”之间,也非一步之遥。当姜文声称,《教父》并没有影迷们传说中那么了不起的时候(参看焦雄屏访谈姜文《聚焦》),我们倒是可以明白,为什么在此片中甚至连对影史经典致敬的姿态都几近于无。
这部影片的另一主要手段是大量夹叙夹议。剧中人物、旁白都如此。必须承认,如果没有这些交代和议论,观众观影时恐怕会更加惘然。但另一方面,即使有了这些交代和议论,观众也不会为影片加太多分数,除非他们从言语中获得某种满足。至于影射隐喻等功能,在过于琐碎贫嘴的侃山(这是个古老的词语了)语体内也实在谈不到多么尖锐或有深度。
影片里借人物之口问了两个问题:我是谁呵?电影是什么?第一个问题固然近乎终极无解,第二个问题也格外令当下的中国电影行业百思不得其解。当然全球电影行业都在苦思。必须说,我在这部影片的不少细部还是能辨认出卡拉考尔所希冀的“电影的”味道,但基于同样的逻辑,细部是“电影的”,整体未必是。楼台拆散,不成片断,七宝何益?有知识,有考据,有大腕,有名人,有钱,电影就可以任性?
这部影片倒是提醒了我们,对这两个问题,中国电影和中国电影人还是不得不面对和思考。至于答案,现在还言之过早。
最后说点题外话。在网络自媒体空间上,“脑补”逐渐成为一种后影评时代衍生出的新型文体,其做法是从观影者的纯个人角度和背景出发,主动为影片文本留出的空白点加以填充,进而声称填充后的影片与文字叠加文本是作者作品的原意以及深意。这种声称有时候是游戏的,有时候则是当真的。“脑补”是部分影迷的娱乐行为或行为艺术,在特定的领域里自有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同时我们没有剥夺他人从脑补中获得快乐甚至快感的权力。但脑补者如果非常当真地声称,自己的脑补物是严肃的智慧,甚至是比学术还高的真相,那就只好呵呵了。不解释。
仿辞流行歌曰:我一言难尽,忍不住伤心,衡量不出to be和not to be之间的距离。
《一步之遥》剧照
我们为什么讨论“懂”与“不懂”?
□ 李 春
通常,观赏完一部影片,观众会说“喜欢”“不喜欢”,讨论“好看”或“不好看”。而对于眼下正在热映的电影《一步之遥》,为什么很多观众用“没看懂”来表达观感?
电影是体验的艺术,它诉诸观众的感官,作用于观众的情感,所以,“喜欢”“不喜欢”,“印象深刻”或者“没感觉”,是最常见和最直接的观影表达。正是在自己的情感偏好与体验印象之上,普通观众建立起对一部电影的评价:“好看”或者“不好看”。
当“懂不懂”成为关于一部影片的大众话题,说明:这部影片不是通常意义的烂片,但它遇到了大众传播中信息传播与接受的阻碍。对于当下的中国观众来说,观看《一步之遥》,最大的难度是:难以进入影片的戏剧情境并与角色认同——这部影片没有为观众提供情感认同的位置。
电影取材、人物和故事另类,带来陌生感
《一步之遥》改编自1920年民国北洋军阀时期在上海发生的一桩奇案——“阎瑞生案”。姜文饰演的马走日,原型就是案件的罪犯、洋行雇员阎瑞生;舒淇饰演的完颜英,原型是当时在上海妓女选美中获得第四名、被称为“花国总理”的妓女王莲英。阎瑞生好赌,因欠下赌资而谋财害命,将本是相好的王莲英杀死。这一案件当年曾被社会小报广为刊登;继之,源自案件的“惨情小说”热销,并有五家戏院争相上演据此改编的文明戏;还出现了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长故事片的电影《阎瑞生》。
《一步之遥》以阎瑞生案为蓝本,并由此生发,在题材和艺术表现手法上,与我们常见的大众电影有很大不同,而是一部颇为另类的影片。从生活原型到电影故事,“妓女选美”、杀人案件,以及案件发生后社会、媒体、戏院与影业的闻风而动,呈现了种种社会百态——既是轰动一时的社会事件,也是民国社会的滥疮。而对于当下的电影观众来说,影片的历史背景,其中的生活内容与人物面貌,都是陌生的。
影片人物众多,但缺乏能让观众认同的角色
《一步之遥》中,除了马走日与完颜英,这两个有道德污点的社会边缘人,其他人物的身份、行为同样阴暗暧昧:混迹法租界的警督项飞田(葛优饰);爱上马走日的军阀之女武六(周韵饰);急于将“新钱”变“旧”的军阀之子、暴发户武七(文章饰);不断娶小老婆、宣称“以联姻保障势力”的武大帅(刘利年饰);看重权势的大帅老婆齐赛男(洪晃饰);投机钻营的文明戏名角王天王(王志文饰);以及有大学英文学历但俗不可耐的经纪人竖弯钩(那英饰)——九个主要角色,组成一幅乱世人物谱。其中,没有一个正面人物,也没有一个人性得到充分展示的角色。
电影并不需要一定表现好人好事,但电影的人物要能让观众产生认同:通过故事、角色行为和细节展示人物人性,即使电影主角是社会混混、罪犯、恶棍,也可以让观众共情,并透过角色的个性,进而反观社会与我们自身人性的暗面。比如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由莱昂纳多饰演的挥金如土、夜夜笙歌、不可一世的大人物盖茨比,其内里藏着一个曾被抛弃的穷小子的爱情梦,他渴望以财富重新换取爱人心,而最终走向孤独的死亡。
在《一步之遥》中,几乎看不到对人性的丰满呈现,即使片中最主要的人物,代表男性坚守的马走日,以及完颜英、武六这两位承载情感主题的美丽女性,也都个性单薄、一目了然,不仅缺乏性格的发展变化,而且主要依靠台词揭示人物内心。这种单薄浮泛,并不能以荒诞化风格为托辞,而是存在未能解决的叙事问题。影片设定其角色都是有原罪的人物,但片中呈现的更多的是他们的欲望而非人性;人物有限的内心纠结,简单、贫乏——女人们的小性子,男人的雄性荷尔蒙或者没长大的孩子气——看不到生活的丰富与复杂性,以及人性真实的善恶交融。
因此,片中人物,无论外形俊美、阳刚,还是丑陋、猥琐,无论气质妩媚、优雅,还是粗俗不堪,都只是异化的社会动物,难以让观众真正走入他们的内心,实现对角色的认同。
创作者个性表达张扬恣肆,为观众感知和理解带来障碍
形式感的创新,本来是《一步之遥》最为成功之处。姜文导演在影片影像处理上可谓用心良苦,不仅艺术想象丰沛,而且场景布置也刻意求工,前期曾做大量历史考证。但奇怪的是,带给观众的直观感受却是:电影台词太多,不用影像讲故事。
造成这种印象,有三个原因:
一是影片故事单薄且不连贯,但想要表达的内容太多。由于故事本身无法传递更丰富的信息,需要更多依赖无法融入剧情的视听形式,人为加码、交代,因而造成信息冗余。比如电影画面繁复:仿旧的新闻片再现,炫丽、跳跃的快节奏现实场景,以及天马行空的心理想象画面——不仅形式多样,而且承载大量的信息内容,让观众在视觉上应接不暇。
第二,纵情个性表达,较少考虑观众对视听信息的接受度。其实,《让子弹飞》就已经有这样的特点,但由于其故事线比较清晰、紧凑,观众虽有视觉之累,但仍保有情节和情绪的快感。而《一步之遥》不仅画面中处处隐喻、伏笔,而且声音处理也缺乏留白,大量旁白、对白,造成音轨被铺满的感觉。超负荷的视听信息,带给观众沉重的观影负担。
此外,影片中汪洋恣肆的对众多电影桥段、场景的致敬与借用,也为观众理解影片带来难度。在电影公映中,出现了观众提前退场或者睡着的现象,信息冗余是重要原因。
场景奢靡浮华、夸张西化,产生“间离”效果
《一步之遥》以重金营造重现昔日大上海冒险家的乐园,以极尽铺张的浮华场景,西化的服装、道具、音乐、歌舞,还原腐化堕落、光怪陆离的上流社会形状。而这一切,对于普通的中国观众不仅陌生,而且造成情感上的疏离。
比如,“花域竞选”一场戏,以高角度移动机位俯拍“花域选美”现场。且不说“花域”是个什么东西,影片语焉不详,观众又多半缺少相关历史背景知识;而且在影像呈现上,俯视镜头中,虽然场面浩大,但盛装礼服的男男女女,个个面目不清。
这是上帝的视角,俯瞰众生,但却是冷眼俯睨,并无悲悯之心;这是一个无情的欢场,与当下普通百姓生活无关的旧上海富豪新贵的世界。从不少观众们用自己所熟悉的“电视晚会”来解读“花域竞选”,可以看出影片带给观众的难题:不仅在情感上无法与剧中人沟通,无法进入戏剧情境;而且由于场景陌生化,观众不得不嫁接自己熟悉的生活,体会故事氛围的无奈。
对艺术坚持摇摆不定,影片形式与风格未能统一
在电影底色上,《一步之遥》本是一幅民国百丑图。如果坚持冷眼旁观呈现“丑”,普通观众不一定会喜欢,但在电影艺术上是统一和完整的。
不过,影片并没有将这种风格坚持到底。姜文出戏了,停滞在他对马走日代表的男性主人公自我的迷恋,以及对马走日与女性关系的困惑与纠葛上,也许还包括他对市场的妥协。
《一步之遥》将民国社会的百丑图,最终处理成了人物情欲的小故事。一腔的才情折断在半路。尽管观众试图多方解读其历史和社会隐喻,影片也留下众多蛛丝马迹的密码,但就电影本身故事层面而言,并不具有这般内容含量。
影片中,相对比较连贯的、最抢戏的是:马走日与完颜英、武六表面化的情感戏;而“完颜英之死”、“马走日被指认为杀人犯”、王天王的文明戏、“马走日被引渡”、马走日饰演“击毙马走日”等创作者意欲富含深意的重场戏,反而淹没在闹哄哄走马灯般的场景变换中。
回到《一步之遥》引发的讨论话题:看懂,看不懂?其实,“看懂”一部影片,可以包括很多层次:认同导演,只是其一;看出导演的潜意识,或者解读影片的遗憾也是一种。
一般而言,观众进电影院是为寻梦,《一步之遥》的梦与普通观众的梦,无疑是错位的。观众首先期待的是一部“好看的电影”,一部能够挑起他们情绪的电影。如果电影让观众入睡,或者不能唤起困者,说“好看”,就有点儿“不好意思”。
喜不喜欢一部影片,受到很多因素影响。其中,能不能让观众产生认同感,影片的价值观是否与观众的价值观方向一致,是重要因素。作为姜文导演的影迷,我们看到:姜文的世界与普通观众世界的差异,他的电影不再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鬼子来了》时期,可以令更多人亲近和认同。从《太阳照常升起》开始,欧化的讲述方式和精神气质,已经映出他的世界与一般观众世界的距离。
虽然我们为《一步之遥》具有异乎寻常创造性的影像世界赞叹,但是,即使作为小众的艺术电影,这部影片仍存在着明显的叙事问题;尽管热心影迷和拥趸者努力引证考据,而事实上,这部影片对社会滥疮的批判与反省,也是非常有限的,就其传播效果而言,甚至沦为了烘托表现直白、“一根筋式”情欲故事的插科打诨。
《一步之遥》距离一部好电影,也有“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