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清明”的情结
代表精英文化的艺术展与象征大众文化的电影有一个共同点——都需要当红头牌做主角来吸引眼球。故宫的《石渠宝笈》特展期间的人头汹涌、队排长龙,引爆了 文化圈与艺术圈,主要缘故还是展览中的主角:《清明上河图》。《石渠宝笈》第二期展览再也没有第一次的高潮,原因也是没有了《清明上河图》这个头牌。
中国人为什么那么热爱《清明上河图》?为什么这幅北宋的街景图会是中国人心中的艺术品的“头牌”?一句“热爱传统”并不是正确答案。如果说我们热爱传 统,那为什么是繁华街景的《清明上河图》?为什么不是壮阔的《溪山积雪图》?为什么不是花团锦簌的《富贵花鸟图》?为什么不是精致的《仕女图》?
中国人热爱《清明上河图》显然不是一句“怀旧”可以说明问题。怀旧(nostalgia)一词,拉丁文的词根nostos是回家的意思,algia是痛 苦的感受,怀旧(nostalgia)似乎有渴望归家的痛苦之意。当我们中国人在围观《清明上河图》的时候,肯定不是蕴含着痛苦、沮丧与抑郁的怀旧与乡 愁,而是充满欣喜、好奇与自豪的文化寻根。
当我们说自己是中国人,言下之意是指《清明上河图》中的某人,而不是《隐士山居图》的隐士,也不是《雅集图》里的文人士大夫,更不是《韩熙载夜宴图》中官员与名妓。
《清明上河图》局部
我们不会发自内心地热爱文人画,因为今天的中国人难以理解文人士大夫在入世与出世之间的游戏笔墨;我们也不会欣赏“遗民艺术”,因为今天的我们难以理解 山河破碎、漂泊无根的臣子恨;我们对金碧山水的皇家艺术也只有仰视与膜拜,却不会产生一种亲切感与归属感,我们喜欢看精致的花鸟院画,努力奋斗中的中国人 不会真正理解背后的虚静空灵与平和简淡。
文人的情怀、皇家的气象、隐士的孤傲并不适合今天中国人的审美理想,《清明上河图》中的繁华街市、安居乐业、平安喜乐才是中国人的终极梦想,也是君主心中的理想国,一卷千年前的《清明上河图》不仅是我们的历史,也是今生,也是未来——这大概才是我们为何万人空巷地围观《清明上河图》的终极原因。
如果说《清明上河图》是中国人的理想国和文化身份的符号,西方人则把最大的敬意给了《蒙娜丽莎》。诞生于文艺复兴的《蒙娜丽莎》背后代表着现代西方的核心价值:古典遗产、精神权威与世俗权威的分离、多元化文化、个人主义。
当我们把中、西方两幅最著名的画作放在一起分析比较,能够更加清楚地分辨两幅作品背后截然不同的艺术观与文化身份。
《清明上河图》的市井品味与盛世梦想
《清明上河图》诞生于商业繁荣、民俗兴起的宋代。有宋一代,朝廷开放自由交易市场,不再像隋唐时期一样用坊市制来限制商业,民间市场可以随意经营。《梦梁录》记载:“杭州天街买卖昼夜不绝,夜交三四鼓,游人始稀,五鼓钟鸣,卖早市者又开店矣。”
宋代重商兴市的政策带来了市场繁荣,民俗兴旺。宋代之前的绘画只有宗教壁画、金碧山水或者贵族仕女,底层草根人物没有资格成为艺术品中的主角。宋代的市井文化随着商业而蓬勃,平民阶层的活动和肖像开始出现在画作上。
宋代高度的商业化也带来意识形态的转变,带来劳动阶层、商人的自我意识的转变。底层百姓的劳动、休闲、戏剧、节庆等主题取代了隋唐时期的贵族仕女、宗教 神仙。宋代的风俗画赞美现世的琐碎的快乐,而不是追求来世与彼岸的安宁,也不是讴歌宫廷的富贵荣华或者文人自娱自乐的写意桃花源。《清明上河图》就是在此 种文化背景中诞生的市井风俗画。
《清明上河图》局部
《清明上河图》从诞生之初的纪录性的市井风情画,与历代帝皇梦想中繁华盛世的象征,再到今天中国人安身立命的文化归属,《清明上河图》成为熊猫、长城以外的一个重要的民族凝聚力的符号。
文化认同是先天的基因,也是我们后天的热望。文化身份是隐藏在浮华表相之下的民族性格与真实自我。今天遍地的仁波切,满街的廉价鸡汤,但是我们不会在传 统艺术中寻找“出世”的文化归属,繁华街道上的安乐茶饭才是我们“入世”的文化归属。文化身份的认同还带来一种心理安全感,在西方文化、现代精神横扫全球 的时候,我们在《清明上河图》中寻求到一种传统的暖意、一种满满的安全感。
文化认同与文化身份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一千年前或五百年前的中国人不会把《清明上河图》当作文化身份的认同,更不会把它当作“头牌”。宋代和明代推崇的是清高倨傲、澹泊致远的士气,而不是平安喜乐的百姓生活。“清风一枕南窗外、闲阅床头几卷书”的生活理想,孕育了古朴、雅致、萧瑟的文人画。如果让宋、元、明的人们选一幅画作为文化身份的象征,他们大概会选热闹的《西园雅集图》、萧瑟的《松壑泉下图》或者倪云林“天下无人”的《河岸松林》——这些才是文人精英推崇的笔墨游戏。《清明上河图》在审美意义上只不过是不入流的市井画,它也不能代表彼时的文化精英所推崇的超越现实的理想。
直到清代开始,文人士子在新主的“大棒与萝卜”的双重调教之下,激越的士气被消磨殆尽,开始追求奢靡华贵的生活。清代之后的文人阶层,少了明代文人的清高孤傲、淡泊宁静的士气,加上商业文化的熏染,清高的文人画开始变成浓墨重彩的市井民俗画。
今天的我们不会在雄浑磅礴的山水画中寻根,我们也不会在清傲萧瑟的文人画中缅怀文人风骨。我们只会欣赏《清明上河图》中市井生活的繁华,憧憬安乐盛世的再现。这是一种文化的断裂与迷失。当我们选择《清明上河图》作为文化身份的象征符号,不仅仅表达了对繁荣盛世、平安喜乐的向往,也意味着民俗市井品味的兴起与文人精英审美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