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官里的视觉符号
在我们比较熟悉的中世纪感官研究的象征体系中,视觉的符号是一只公鸡(或鸡身蛇尾怪),听觉是一只野猪,嗅觉是秃鹫,触觉是蜘蛛,而味觉通常由猿或猴来表现——一般认为猴的味觉比人类灵敏——无论是在英国朗斯洛普塔楼的著名壁画《感官之轮》中,还是在广为流传于欧陆的各种每日祈祷书、动物寓言集或时辰书的页缘,猴子的典型形象都是手握食物不慌不忙往嘴里送,俨然一位资深美食鉴赏家。比如下面这张15 世纪法国鲁昂时辰书的手稿页底画
西欧中世纪人相信猴子擅长模仿人类,其心情和行为受月相影响——月盈则喜,月亏则悲——并由此发展出一套关于猴子具有双重性格的理论。如果一只母猴生了双胞胎,人们相信它会偏爱其中一只而憎恨另一只,当她被狩猎者追捕逃命时,就把偏爱的小猴抱在怀里,而把不受待见的小猴背在背上——当她体力不支,怀里的宠儿往往会摔落在地,倒是背上那只紧紧抓住母猴得以逃生。神学家埃里金纳认为,母猴的这种行为模式是人类习性的一则寓言:怀里的小猴代表世俗快乐,越想抓越抓不住,背上的小猴代表精神美德,紧要关头不离不弃。对于埃里金纳而言,“世界是一场盛大的神显”,而所有动物的形象都是上帝的手指在尘世所写的巨书中的范例。无论“偏袒的母猴”在中世纪有没有动物学上的依据,至少许多手抄本页缘画(marginalia)确实对表现这一主题乐此不疲。Bodley764 抄本是现存插图最完整的拉丁文动物寓言集之一,其中白纸黑字地写着:“猴和猿的唯一区别在于猴有尾巴”——若以这条标准看,出现在大部分页缘的猴子形象实际上是猿。在中世纪毫不精确的动物图谱中,两者常被当作一种动物对待,包括狒狒也是。
抄本764 对狒狒的记载是:“它们常见于埃塞俄罗比亚,跳得非常远,咬起人来毫不留情,永远无法被驯服,永远野性十足”——埃塞俄比亚对绝大多数西欧中世纪人来说是不可能涉足的荒蛮与传说之地,而将传说与经验、书本知识与观察所得当作同一类事实并置,这是典型中世纪博物志或百科全书的写作方法(以伊西多尔的《词源学》为圭臬)。类似地,抄本764 还指出拉丁文“猿猴”(simius)的希腊词源意为“鼻孔挤在一起”(虽然《词源学》认为这个词起于“模仿”一词——很可能更接近真相),并补充道:“它们的鼻孔确实挤在一起,面容可怕,充满褶皱,形如风箱;而且,母山羊也有一样的鼻孔”。且不论此处“而且”的行文逻辑,页缘装饰中猿猴的形象的确经常和山羊并肩出现,两者都被认为生性淫乱。比如以下这张出自十四世纪初尼德兰《马斯特里希特时辰书》的页底画中,骑在山羊背上的猴子向正文《阿塔纳修信经》中“完美的上帝,完美的 人”(Perfectus deo perfectus homo)这两行挥舞着剑和盾,猴和羊戏谑乃至挑衅的神情对其所注文本形成了反讽和颠覆的威胁。这也是内在于大多数手抄本页缘注经图的威胁:图像总在读者预期能够更直观地传递文本所指、帮助强化训谕之处意外地削弱、质疑、胳肢着文本,令原本确凿的教义变得触痒不禁。这种图像与文本拔河角力直至一方濒临瓦解的情况亦造成了抄本研究着力不均的困境:现代学者往往要不就把页缘和页底画当作纯装饰作品来研究,要不就将既定无悬念的宗教文本仅作为古文书学的训诂对象,而对图文之间危险而迷人的张力鲜有深入。艾柯对中世纪俗众的阅读习惯有句直白的表述,“图像是俗众的文学(laicorum literature)”,类似地,我们也可以说图像是俗众的解经法,未必不能将它们纳入提倡四重解经法的教父传统中去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