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石谷之流弊

　　烟客、元照皆生明清之际，其渊源所自，仍在明时，故欲详王派之本源，宜审明代之派系。有明一代之画，约分三派：一宗马远、夏珪；一宗李唐、刘松年；一宗黄公望、王蒙、吴仲圭、倪瓒诸人。马夏李刘皆南宋人，而夏马二家多为水墨，笔力苍劲；李刘二家，喜着青绿，质量细腻。四家画皆用紫狼毫，故概括离然。至黄王吴倪，则所谓元代“四我们”也。四家之画，盖出于荆浩、关仝、董源、巨然，关荆董巨又出于唐之王维，是即南派之宗也。

　　明代万历早年，皆师南宋马夏李刘四子，万历往后多法元代黄王吴倪四家。清之“四王”既承明末余风，故其家法仍宗元代四子，或熔铸二家，自开容颜，或私淑一人，略加改动，要皆不过出于南宗。黄公望，字子久，号大痴，又号一峰白叟。其画多宗董巨，喜合赭石、藤黄着浅绛色。倪瓒，字云林，喜为疏淡之景，笔墨简贵，有高淡隽逸之致；崇山峻岭，时一为之，特不多见耳。烟客之画，实师此二家，以子久之间架，运以云林之神味，故尝自题云“仿黄倪两家法”。其子撰亦得家法。降及麓台，几实有跨灶之势。其笔法苍劲，气味高远，盖合冶黄倪，自成面貌；虽间亦效法宋元各家，而终不能说其本来容颜。其一生得力处，亦在子久、云林也。“四王”之中，惟王鉴杂仿古人，不能自成面貌。其得力处在于吴仲圭，用笔圆润，殊于烟客祖孙，然其功力固不减烟客也。至于王石谷，天分明敏，极力复殷，于“元四家”之外，更参以荆关董巨，李唐、刘松年、赵松雪诸家，匠心运营，疏通领会各派，盖以元人之笔法，而绘南宋之丘壑，雍容华贵，适宜当世。而王玖、杨晋、顾昉、胡节、徐政、徐瑢、宋骏业、唐俊、顾卓、金学坚、袁慰祖、杨恢皆出其门下，杨晋则特别高足弟子也。晋号西亭，其画颇得石谷之容颜，名盛当时，此则石谷派也。当时归于麓台派者，为王敬铭、王昱、王愫、王学浩、王宸。斯五人中，除学浩外，皆专宗麓台者也。麓台弟子，尚有华鲲、金明吉、唐岱、黄鼎、赵晓、温仪、李为宪、吴应枚、吴振武。若王鉴以不能自成容颜故，学之者甚希。然则自康熙以及乾隆，王派又以石谷、麓台二派为最盛。即至今天，凡工山水者，率二派之支裔也。惟学者既众，流弊遂滋。其初麓台承宗烟客，其法得自“元四家”，丘壑崇峻，形势稠密，以其笔致深远，故阴阳、远近、疏密、浓淡皆有迹可寻，于平面中见立体之致，与西洋之留意光线者，殆异曲而同工。及其末流，则专事堆砌，崖壁林木，悉为扁平，徒有办法，而无笔法、气韵，斯麓台派之流弊也。至于石谷之画，有合西人透视之法，故于山之来脉、水之渊源、树之远近、屋之方向、路程之通塞、人物之交游，如身历其境，匠心独运，秀韵天成。西亭学石谷，形似可以乱真，究差石谷一等。其他缺少论矣。学石谷画而佳者，仅号秀润。秀润之弊，软弱随之，致招“卖弄风骚以取悦庸众”之诮，超旷拔俗之风替矣，此则石谷之流弊也。